我們時代的回音：何銳安、黃炳與潘岱靜的藝術創作

展覽是藝術家和作品共享的臨時場域，它們可在此展開跨越歷史、形式和概念界限的對話。這個空間可供表達意見，創造新知識，開展各種出乎意料的體驗。在諸如M+「希克獎2025」的群展中，這個場域的建構既要突顯個別藝術家的獨特理念，同時也要展現彼此共通之處。本展的共同特質非常清晰：同時代的語言。入圍藝術家全都出生於1980至1990年代，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他們都是活於此時此刻的同代人。雖然其作品涉及不同主題，創作媒介和手法亦截然不同，但由於他們在同一時期嶄露頭角，因而必須共同面對今時今日何謂藝術家這個棘手問題。對某些人來說，回答這個問題必須鑽研過去；對另一些人來說，則必須批判地反思當下。本文討論的藝術家──何銳安、黃炳和潘岱靜皆屬後者，他們的作品富批判精神，試圖直面或深入當代社會中的權力系統和結構。透過幽默、個人敘事，或是單純地迴避歸類，他們擅於從藝術層面發聲，揭露並批判地反思潛藏四周的權力結構。這些藝術家開展抵抗傳統手法的創作實踐，以各自獨特的方式回應權力系統：何銳安專注研究和建構知識，黃炳側重個人評論，潘岱靜則不斷更新對身體和空間的覺知。

在過去幾年，何銳安開展的創作實踐，以利用歷史研究來審視管治制度、勞動力、科技以及全球資本之間的關係。在新加坡成長的何銳安，熟稔這個城邦的社會和政治工程，以及如何借助敘事作為管控手段。他選擇以講座展演作為其創作模式無疑受此影響，這種藝術類型融合教學和現場藝術的元素。何銳安會在演講中讀出準備好的講辭，同時展示歷史照片和文檔影像配圖，作品糅合電影、行為展演和檔案研究。儘管是現場展演，這些演講均以錄像形式展出，當中的敘事根基往往被視為是整個裝置的核心元素。以他在2018年受光州雙年展委約創作的破格作品《亞洲不奇跡》（2018–2020）為例。展演中層次分明地展出各類檔案文件、短片、物件和家具，身穿黑色上衣的何銳安則現身於屏幕中，他戴上免提耳機麥克風，一身TED演講風格，剖析亞洲經濟奇跡的輝煌與崩潰。在另一件屬M+館藏的裝置作品《經濟．人民．路線》（2021–2022）中，何銳安再現了一張巨大的橢圓會議桌，配備中央屏幕和一系列皮製辦公座椅，每個座位另設獨立顯示屏，播放何銳安的演講錄像。他在這兩件作品中發表教育專論，探討隱藏的權力系統，勾勒全球資本的流動路徑，以及揭示全球化在後資本主義年代的垮台。他的研究經常聚焦於亞洲，尤其東南亞，並提出發人深省的問題，思考我們作為一個集體、個體到底從何而來，以及該地區的不平等情況如何與其他地區的同類情況相互吻合。他以作品闡述連繫歐洲、美洲、亞洲和非洲的全球系統如何將剝削和不公的情境塑造成跨國現象。

在「希克獎2025」展覽展出的《歷史與智慧、圖像與背景》（2024）中，何銳安以巧妙的敘述手法，整合一段有關歷史與科技的敘事。這部演講錄像長達七十分鐘，觀眾可戴上耳機觀看，何銳安在當中拆解人工智能生成圖像的過程，從人臉識別工具以至文獻圖像，藉此揭示人工智能和深度學習模型的種種疏漏。作品以平面顯示屏放映何銳安演講的影片，一旁的螢幕則同步呈現由人工智能根據其講稿生成的圖像。兩組圖像固然皆出自何銳安的演講內容，然而，由人工智能生成的圖像顯然不合邏輯和錯漏百出，因為這個人工智能系統缺乏從歷史角度理解語境和作出判斷的「智能」。毗鄰牆壁上的文本作品則為全新委約之作《東．南．亞智匯史》（2025）。何銳安在此年表中梳理出與資訊架框、互聯網科技和機器學習發展息息相關的重大地緣政治事件，涵蓋1940年代至今整個亞洲的基礎建設發展以至全球系統和網絡等眾多領域。此作遠較他早前聚焦於新加坡的項目複雜和龐大。何銳安把大大小小的歷史事件點點相連，揭示服務國家和軍事目的的情報蒐集，以及為推展人工智能模型進行的數據收集，讓觀者思考兩者之間備受爭議的關聯。

何銳安在過去與現在的時間間隙中找尋概念基礎，激發觀者以歷史角度思考此時此地，黃炳則選擇處身於假想的當下之中。他專注於日常生活，而非歷史和地緣政治的宏大敘事，經常虛構各種看似詭異的如夢之境，從中反映個人對日常瑣事，直至荒誕、暴力並往往充斥情慾的情境逐步浮現。黃炳的作品色彩明亮愉悅，以低保真方塊動畫的形式呈現，看似簡陋粗糙，實則傳遞深刻尖銳的寓意，調侃香港社會的不公和撕裂的政治環境。例如為香港獨立樂隊No One Remains Virgin製作的四分鐘音樂錄像《獅子胯下》（2011），作品以幾個笑面迎人、造型可愛的人物揭開序幕，他們身穿寫有「I (heart) HK」（我愛香港）的上衣，頭部爆裂，一根正在射精的獅子陽具在令女神受孕前化作太空船，最終令小島血流成河。在密集的結他和混響配樂中，可以聽到以廣東話唱出的歌詞：「我家任由四手亂偷，四周酷刑收購……」，宣示在城市表象之下埋藏的壓力和憤慨。黃炳的諷刺視角也見諸其他作品：在《你要熱烈地親親爹哋》（2017）中，於交友程式掃「左」滑「右」反映政見的表達；《摩登沐浴法》（2020）則以藍色的水，影射大型示威活動中的有色水炮。

隱晦的參照，機敏的言辭，尖刻的幽默，是黃炳的招牌創作手法，可見他確是多才多藝的作家和說故事人。他運用意識流技巧，以第一身的敘事角度，帶領觀者進入其內在的感官體驗、記憶及種種支離跳脫的聯想。這些非線性的深刻思考體現普通人原型的視角──平凡的個體探索着人生的艱辛和成就。然而，黃炳的想像毫不「平凡」。《唔好意思遲咗覆》（2012）的主角在百貨公司與女售貨員一起乘搭升降機時，忽然為她的靜脈曲張所困擾。這困擾愈演愈烈，直至靜脈的形態化為一道雷電，離奇地把他送進她的身體裏。他在這些腳部動脈中展開一段超現實的旅程，然後神志開始恍惚，他迷路了，並借助谷歌地圖找到出路。

黃炳的作品很多都以性為主題，呈現「普通人」角色的性心理傾向和想像。對黃炳來說，性並非關於行為本身，而是關乎慾望，它提醒我們自身具備的人類本質和動物本能，與我們一貫奉行的社會和政治身分相去甚遠。性也象徵我們在尋找人際聯繫、安全感和認可時的渴望和憧憬，黃炳作品的主角經常被慾望折騰，身陷難堪之境並往往偷窺成癖；他們被困於沒完沒了的鬥爭之中，不斷為自身尋找空間和擺脫囿限。《風避賭債去》（2025）是黃炳為「希克獎2025」展覽創作的全新委約作品，當中以大量篇幅刻劃性、情慾焦慮和手淫的主題。這部影片由十個章節組成，以高爾夫球場為背景，這項運動多與權貴相關。錄像全長二十分鐘，講述住在高爾夫球場第十球洞下的主角，每個片段皆寄有寓意，透過敘述種種遭遇和情境，對財富、權力和社會流動極盡譏諷。一如以往，黃炳嫻熟地從個人思考轉向社會批判，踩在個人和政治之間晦昧的界線之上，當中既見苦澀，卻也幽默風趣、舉重若輕。

與上述兩位藝術家毗鄰展出，潘岱靜的藝術實踐則體現截然不同的創作方向。潘岱靜以聲音、光線、質感和動態建構沉浸式環境，作品往往因應場域創作，並以建築為據，致力塑造處身當下的時空存在。在她的作品中，聲音並非可聽而是可感的，作品以置身現場為關鍵概念，讓觀者以身軀和感官的知覺，感知並領略空間和置於其中的元素。潘岱靜的作品讓觀者參與當下，拋開能理解或獲取特定訊息的預期。對潘岱靜來說，佔據和直接回應空間是一種抵抗形式，因為它令人把注意力從重複性和商品化中移開，專注存在於當下並領略自身。在持續表演作品《回聲，青苔與泄》（2021）中，幾名表演者──包括藝術家本人──在紅色的塑料地板上緩慢移動，時而斜靠、碰到或輕觸其他表演者和觀眾。這些看似不自覺的動作未經編排，卻指涉遭受創傷和痛楚時的普遍舉動，例如拍打、輕拂和抓刮。這些平平無奇而令人難以忘懷的行為，由一身灰衣的表演者配合重低音節拍，在明亮的空間中表演。

潘岱靜的作品着重去繁撮要：透過敘事的缺席和刻意避談事物來顯露意思。如此說來，潘岱靜於2024年在慕尼黑藝術之家（Haus der Kunst）的個展題為「靜默」（Mute），實在恰如其分。這個「現場展覽」佔據整個博物館空間，包括一些沒有登記和通常不會予人參觀的區域，構成一件橫跨18個房間的藝術作品。精心佈置的流動影像、現成物件和富雕塑感的元素，以現場表演穿插其中，整個建築空間皆為配樂所縈繞。這些作品讓我們感受和想像，以感覺取代思考，把我們從理性世界中抽離。這個過程迫使我們從內在尋找真相，建構對自身的信任，抵禦那些影響我們必須有何或如何感受的外在壓力和制度。

潘岱靜為希克獎展覽創作的作品《曲》（2025），以貫穿其創作實踐的緊張關係為基礎：介乎出席和缺席、抽象和具體之間。這件裝置佔據展廳一角，與建築、光線、現成物件和聲音交織在一起，建構出讓人可沉浸其中的環境。空間光線幽暗，兩旁拉上從天花板垂下的簾幕，加上在展廳上方窗緣加裝的泳池梯子，令人恍如置身井底或水庫。觀者甫踏進這個空間，即能感受配樂的強烈節奏和回響，他們會看到視覺回音和樂段游弋於光線與幽暗、亮面與啞光面、曲線與直線、靜與動。《曲》延續了潘岱靜舊作中探索的提煉和減省，從極小的部分中萃取關鍵意義，每項元素皆在當下盡展潛能和活力，影響所處的空間和觀者在當中的體驗。

權力在日常生活無孔不入，滲透到建構社會的體制之中，影響着社會準則、行為以至形形色色的關係。今天的當代藝術家必須探索這些系統，有時要加以對抗。對何銳安來說，分析和理性思考是重要的手段，用以拆解權力在政府和地緣政治層面的內部運作。黃炳和潘岱靜則以直覺先行，創作過程更着重即興和直感。每位藝術家都在述說我們也許未曾接觸和思忖的觀點和經驗，藉此讓我們以全新的方式想像自我和周遭的世界。在「希克獎2025」這個共享空間之中，他們的作品回應着現今錯綜複雜的時代，讓我們不把當下視為固定不變的時間點，而是去領略一個充滿可能性的流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