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雅瑛與金差异訪談：後人類世界中的身體動作

金雅瑛的《鏡域舞者》首度於面向維多利亞港的M+幕牆展出，將M+大樓轉化成龐大的光影畫布，讓觀眾從遠處觀看，並且不靠對白也能享受作品。

金雅瑛參考了由成龍執導及主演的《警察故事》（1985）等不少香港經典動作片的動作場面，以及鄭根植的動畫作品《Æon Flux》（1991–1995）中流暢的後人類時代動態，在《鏡域舞者》中建構出一個推想式世界，講述一個送貨服務平台舉辦一年一度的舞蹈比賽，找出身手最好、動作最俐落的舞者的故事。作品延續金雅瑛的流動影像作品系列《速遞舞者》，繼續探索表演、重複的動作和模擬技術，如何在科技和經濟壓力下構成身體能動性。

金雅瑛解釋：「看到作品放大成這個比例在海旁放映，實在是不可思議。這是我第一件為媒體幕牆創作的項目，與在展覽或戲院展出的作品大有不同。我創作了一個以圖像主導、純粹由視覺語言出發，從遠處看也可理解的體驗。製作過程運用了電腦合成圖像、動作捕捉技術、遊戲引擎和人工智能生成圖像，將直觀的動作設計與運算邏輯結合起來。」

此作的重點之一，就是與武術指導兼特技演員金差异的合作。金差异的動作設計將香港動作片的活力，以及尤為罕見的女性對打場面注入作品。兩人的合作糅合了電影動作設計、動作捕捉技術和數碼科技，創作出一場節奏緊湊、層次豐富、使人身臨其境的體驗。

在以下探討《鏡域舞者》概念和技術的對談中，金雅瑛回顧其創作歷程、在科技上的實驗，以及與金差异的合作方式；對談由M+設計及建築策展人張俊傑主持。

張俊傑：我們先從故事情節談起吧。你可否介紹一下電影中的四個守衛者分別代表甚麼？為甚麼其中一個不在購物商場內？

金雅瑛：四個守護者直接指涉亞洲傳統的星宿與方位定位方式。整個購物商場由四象守護，分別是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而指派任務的神秘組織「信標」則集中於指引方向。我想用獨具亞洲思想特色的方式來指涉方位。

在商場的片段中是看不見玄武的，衪在香港另一處的街頭場景當中。這選擇帶來更有力的敘事，引申到無論在空間和象徵的意義上，守衛者執行任務的範圍其實更為廣闊。

張俊傑：你提到此作品受到《Æon Flux》影響，亦有參考《22世紀殺人網絡》等較年輕的觀眾未必熟悉的電影。這種美學源自 1990年代，而近年亦可見這些風格的復興。你對這類美學再次流行有甚麼想法？與我們進入人工智能時代有關係嗎？此外，你會把你的作品歸類為反烏托邦式，或是烏托邦式，還是兩者皆不是？

金雅瑛：其實我對城市和科技的未來，沒有黑白分明的評價。科技的發展已愈趨自主，而每個人都受它影響。科技愈進步，就有愈多人不能理解其運作方式。只有科技巨頭知道「黑盒」內發生甚麼事。

這種美學復興亦關乎懷舊。我讀過西蒙．雷諾茲所撰的《復古狂熱：流行文化對自身過往的癡迷》 （Retromania: Pop Culture's Addiction to Its Own Past），書中提及作者擔心未來世代的一切，均會以全高清或4K解像度的影像存檔。我們的過去被全盤保留，現在甚至可用人工智能生成懷舊風格的圖像。一些在過去本應被遺忘的事物，現在都歷歷放在眼前，如同今日才發生。過去、現在與未來時空倒錯地糾纏在一起，令年輕人難以從他們的眼光去想像自己的現在和未來。因此，他們經常向檔案資料和歷史皺褶借鏡；這十分方便，也可說是一種走捷徑的創作方式。

近來我看到許多網絡紅人運用人工智能，生成他們心目中的1980和1990年代圖像與錄像。很多年輕創作者心目中的1980和1990年代，感覺更像是1950和1960年代。他們對過去的印象是不準確的。甚至有人會留言說：「1980年代還沒有升降機！」這真是很搞笑，但亦反映了現實與想像的脫節。

張俊傑：我也對這項目中的建築設計感到很好奇。經過去年的資料搜集和構想階段，你認為香港作為一個城市，與首爾有何不同？都市環境怎樣影響你建構作品中的世界？

金雅瑛：第二場的畫面穿梭於香港各處。對很多人來說，香港一直是個奇幻都市，尤其是1990年代到2000年代初，霓虹招牌還未遭清拆的街景。當時的香港充滿未來感，是個數碼龐克之都，吸引全世界的目光。而在探討科技東方主義的荷里活電影中，香港亦是着墨最多的城市。

我曾經被這些由西方描繪的亞洲面貌所吸引——那些美輪美奐的畫面滿佈霓虹燈，散發重重神秘感，呈現衝擊視覺的都市質感。可是，隨着年紀漸長，我開始質疑這些畫面所呈現的「亞洲特質」是否有其主體性？在這些作品中出場的亞洲人角色，往往淪為背景或屏風一般的點綴，由故事一開始就被抹煞，從未擔當主角。

科技東方主義視角將亞洲視為佈景板，令我感覺不甚妥當。這促使我從以亞洲為主體的角度，想像亞洲的未來面貌。我最近創作的項目就是探討亞洲未來主義，不過我必須承認，我從前對香港在影視作品中的面貌非常着迷。

張俊傑：在繼續與金差异傾談之前，我想與你討論你以悉尼動力博物館館藏創作的經過。可否講解你將藏品融入作品之中，是經過怎樣的決策過程嗎？你與動力博物館展覽策展人Cara Stewart的討論，跟與我們的討論有沒有不同？

金雅瑛：能以博物館館藏創作實在大有幫助，亦是意義深遠的事。創作錄像作品一般很難接觸到珍貴的立體掃描或立體建模的藏品；所以，今次可以將這些數碼資源融入作品的世界，實在令我十分驚喜。我們總是缺乏數碼資源來豐富的我們創作的環境，所以這的確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

動力博物館提供了一個建議藏品清單，我們從中篩選出約二三十項藏品。館方用立體掃描器掃描這些藏品，而我們亦配合景觀和故事，融入輕快的電子音樂和狂野派對海報；當中甚至有扎哈．哈迪德的經典藝術作品，名副其實是作品中有作品！

最後的場景中亦有竹棚，由演員吊綱絲表演雜技動作，為動作設計添上一重活力與動感。

張俊傑：這個題目與金差异討論正適合不過。你可以分享一下此作參考了香港電影中的哪些動作場面嗎？例如《省港旗兵》（1984）、《警察故事》（1985）等經典電影。你成長時都在看香港動作片嗎？這些作品如何影響你？

金差异：我真的很愛看動作電影，尤其1990年代的香港動作片。你說得出來的經典作品，我幾乎全都看過。其實不止是動作片，我喜歡所有類型的香港電影。我對香港文化沉迷不已，連駕車時也會聽王菲的歌。

讀中學時，我甚至問過媽媽可否到少林寺學功夫。她說，如果我能把中文學好，就讓我去。這當然沒有發生，但我當時就是這樣熱衷。雅瑛給我看取自香港電影的參考片段時，那些作品我早已看遍，因此立刻就明白她想營造甚麼感覺，尤其是那些警匪片中的氣氛。我們運用動作捕捉技術，成功地抓住了當中的感覺。

能與雅瑛合作創造這件獨一無二的作品，我感到非常幸運。當然，她或許有些遺憾，但我只感到萬分感激。我們的確成功將想像活現眼前。

張俊傑：有沒有哪些捕捉自其他電影而的動作，最終未能用在成品？還是全部都用上了？

金雅瑛：我們捕捉了數以百計的動作和行為，所以有大多數都是沒有用上的。我們現在有一整個存庫，可供未來項目使用。為M+幕牆創作的片段，我們刻意減慢動作場面的速度，減到大約是半速；因為假如動作太快，一般觀眾大概會覺得眼花繚亂。

張俊傑：差异，在電影中，拍攝時所見就是最終成品中的畫面，這與遊戲引擎和動作捕捉的工作有甚麼分別？兩者分別有甚麼限制和可能性？

金差异：最大的分別在於它所帶來的可能性。在電影和戲劇中，我們追求寫實，但還是會受文化差異局限。舉例而言，在南韓，槍戰並不常見，故此有槍戰場面的電影不會吸引到很多關注；武術動作場面亦不及在香港電影中那樣具分量。

動作捕捉技術則完全不同，當中沒有掣肘，沒有規限，亦沒有國族差異。它為動作表現、武打設計和創意想像打開了通往無盡可能的大門。

張俊傑：雅瑛，你曾提及想突出女性對打的動作場面，部分是因為它在主流電影中十分罕見。不過，近年荷里活再次興起由強悍女性擔當主角的電影；2015年的《末日先鋒：戰甲飛車》中，查理絲・花朗飾演的指揮官顯然凌駕於湯・哈迪的角色之上，此外還有《叛諜狂花》（2010）、《黑寡婦》（2021）與《殺神John Wick之芭蕾殺姬》（2025）。這種變化與你想達到的效果相符嗎？

金雅瑛：我想先聽聽差异的觀點。

金差异：即使有這些電影，還是有落差。兩個女子在銀幕上打鬥是非比尋常的，因此也特別引人入勝。在男子的對打場面中，看到力量和體格是意料中事，你也可預料那種拳來腳往會是怎麼樣。而在女性的對打場面，同樣的動作卻表達着截然不同的效果。當中的氣勢、力道、對時機的掌握，無不令人驚喜、大開眼界；就像打開一個盒子，發現當中的嶄新事物一樣。

金雅瑛：說得沒錯。女性的打鬥場面，尤其是在韓國，會出現很多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男性導演拍攝動作片，總是不加思索地加入老掉牙的招數——扯馬尾、誇張的旋轉、過火的姿勢動作，抑壓了女性表演的潛力。我們與差异合作，嘗試超越這些偏見，全面地發掘女性身體的表現力。《鏡域舞者》中有一些動作是在我們完全沒有料到的時候出現。這些動作是即興、創新，且充滿力量的。

金差异：的確，為女性打鬥場面設計動作能帶來新的可能。你會開始以不一樣的眼光看待力量與靈活性，而且不必模仿男性的力量，也可達到精彩的效果。女性動作有其獨特的含蓄、流暢和精確之處，能夠捕捉到這些特點使人十分興奮。

張俊傑：那麼，現在新興動作片的「刻板印象」，就是要飛簷走壁、像耍雜技一樣去奔跑、翻身、疾轉，行雲流水地擊倒對手。

金雅瑛：（笑）那其實是相當講究的，並反映重新思考女性動作有多少可能性。有了差异的幫忙，我們創造出不再老套，而是富有生命力、出人意表，而且可充分實現的動作場面。

張俊傑：最後一個問題。雅瑛，這是你第一套以遊戲引擎創作、不以真人實景拍攝的長片。在未來，你想探索甚麼科技？

金雅瑛：新興技術如此多，真是難以緊貼其發展。最近，OpenAI發佈了不僅以圖像，更以錄像訓練的人工智能影片生成工具「Sora 2」。它能按文字指示，即時建造完整的三維環境，並能轉換不同美學風格，由數碼龐克、懷舊風格到經典電影不等。不必建造模型，不用遊戲引擎，就能將全套內容生成出來。

在當代藝術中，我們經常以批判角度探索技術，不「按其原意」使用，測試其潛藏的可能性。諸如「Sora 2」的工具帶來新的方法，讓我們去把玩、實驗和想像還有甚麼可能。

到最後，《鏡域舞者》邀請我們重新思考身體如何在最佳化系統和數碼環境中移動、行事和確立主體性。金雅瑛藉着結合電影的動作設計、電腦運算工具和推想式敘事，詰問動作可以表達甚麼，以及在晚期（科技）資本主義的脈絡下，我們可以怎樣體驗和詮釋動作。當我們的動作既具人性又關乎運算時，可能會出現哪些具身化、權力和想像的嶄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