嶄新語境下的現代大師:鄭道鍊談「香港賽馬會呈獻系列:畢加索──與亞洲對話」
鄭道鍊肖像,攝影:梁譽聰,M+,香港
在這訪問中,M+藝術總監及總策展人鄭道鍊探討巴勃羅‧畢加索歷久彌新的文化影響力,以及將這現代大師的傑作跟語境迥異的藝術作品一同展出的複雜性和種種可能。
鮮有藝術家能像畢加索一樣,其作品教人一眼認出。他的油畫、雕塑和素描以豐富的象徵、富感染力的色彩和呈現空間與形態的破格手法,在過去一世紀一直風靡無數觀眾。M+與巴黎國立畢加索藝術館(畢加索藝術館)合辦的特別展覽「香港賽馬會呈獻系列:畢加索──與亞洲對話」以嶄新視角審視這名歐洲大師,同時展出其傑作和約130件出自亞洲和海外亞洲藝術家之手的M+館藏,讓兩者展開對話。這獨特的展覽橫跨不同世代、地域和語境,邀請觀眾重新檢視畢加索藝術實踐的不同面向,在媒介各異的藝術品中瞥見其共通之處。在以下跟M+藝術總監及總策展人鄭道鍊的對談中,我們剖析展覽的策展理念,揭示畢加索跟亞洲的關聯。
「香港賽馬會呈獻系列:畢加索──與亞洲對話」展覽現場,2025年,攝影:鄭樂天,M+,香港
可否說說「畢加索──與亞洲對話」的策展理念和目的?
約三年前,我們聯絡畢加索藝術館,探討舉辦畢加索展覽的可能性。那時我們已經很清楚,不想以那類典型的方式、單一地聚焦這位「天才」和其傑作。自我們在三年半前開幕起,每個展覽都帶着獨特的視角,體現M+的聲音和研究方法;而我們知道,這個畢加索展也不例外。
打從一開始,畢加索藝術館便對我們讓畢加索的作品跟M+館藏對話的手法很感興趣。由2023年起,兩館的團隊終可互相探訪,我們頓時意識到,要為畢加索與亞洲藝術家作品創造一場跨時空、跨文化語境的對話,殊不容易。我們明白這兩者之間需要一座橋樑,讓兩個截然不同的館藏、取向和語境對話交流。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想到以原型貫串畢加索和M+館藏的藝術家。展覽最終以四個原型劃分:天才、局外人、魔法師和學徒,展覽中畢加索藝術館以及M+館藏的挑選,也取決於這四個原型。我視這兩張展品清單如一對互纏的線,像DNA的雙螺旋結構。
你為這展覽做研究時,對畢加索在亞洲的影響力和跟這片土地的聯繫有何發現?畢竟,他本人從未到過亞洲。
畢加索確實甚少外遊。他的藝術和想像無遠弗屆,但其本人的活動範圍卻相當狹窄。他從出生地西班牙移居法國後,幾乎一生都留在巴黎和法國南部。他造訪過西班牙和法國以外的幾個歐洲國家,卻從未踏足美國──即使在位於紐約市的現代藝術博物館等先驅博物館的引介下,他早在美國奠定其國際級現代藝術家的地位,甚至比在歐洲來得早。
但有一點我們了解到的是,畢加索雖從未到訪亞洲,但他很早便為亞洲人所認識。二次大戰前,其作品已在日本被報導、展出,甚至收藏;而早在1910年代末,中國和印度的藝術雜誌和新聞媒體已有論及畢加索和立體主義。
此外,那一代到巴黎留學的亞洲藝術家,將畢加索與同期畫家喬治.布拉克創立的立體主義思想和風格帶回亞洲。畢加索從未執教,但他確實影響了巴黎藝術圈中不少人物;一些綜合立體主義畫家,如安德烈‧洛特(1885–1962)亦教導過不少學生,當中包括亞洲藝術家。故其思想恍如漣漪一般傳揚開去。
「香港賽馬會呈獻系列:畢加索──與亞洲對話」展覽現場,2025年,攝影:鄭樂天,M+,香港
可否介紹一下M+館藏跟畢加索作品如何配對展出?這些配對背後又有何理念?
在「天才」部分的首個房間,你會看見整個展覽中最早期的三件作品。它們繪於1895年,其時畢加索年僅十四歲。開首兩幅是寫實肖像,描繪社會邊緣的無名人物──戴帽子的老人和穿紅裙的赤腳女孩。第三幅是其父何塞‧魯伊斯‧布拉斯科(1838–1913)所繪的畫像,何塞既是畫家,又是美術老師。我常跟觀眾說,這些畫作就是畢加索藝術生涯的起點。
關於畢加索的早年歲月,流傳着一則著名故事:其父親意識到兒子的天賦,決定放棄畫畫,因他有感於自己已被年少的兒子超越。但這故事是杜撰的,我們知道畢加索的父親繼續以畫家為業;這正正說明了天才的神話是如何形成和傳播。單看這三件作品,我們可能會問,從中是否就能看出畢加索在青少年時期已是天才?這仍然是一個沒有固定答案的問題。這個房間旨在引起詰問。
跟上述三幅畫作並置的,是1970年代北京地下組織無名畫會成員創作的十多幅肖像和自畫像。這些畫家在易於匿藏的小片紙張和畫布上,描畫自身和彼此──當時他們最易接觸到的題材。在中國歷史的那個時刻,按照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規定,所有藝術表達都必須為國家、共產黨和工人服務,個人抒發並不被允許。直至後來1980年代,藝術家方可以藝術表露一己想法。這些1970年代中的畫像,美麗而常帶絲絲哀愁,我會形容它們為中國大陸當代藝術的黎明。故這裏是另一個起點──若不是天才誕生的瞬間,就是藝術作為個人表達此理念的萌發時刻。
同一房間中對面的牆上則是圍繞藝術家和繆思的部分。在那裏,畢加索的畫作《雕塑家》(1931)跟以其繆思和愛人為靈感的青銅雕像並置。畢加索篤信藝術天才孕育自工作室,也就是男性藝術家在那裏受其女性繆思啟發;這並非畢加索獨創之見,而是有好幾百年歷史的傳統觀念。接着,我們展出廖逸君(1979年生)一系列顛覆這種傳統想像的攝影作品。她是操控相機快門的一位,亦是構思這批與其男性繆思兼伴侶Moro合照的那個人。我不知道她在創作這些作品時有否想起畢加索,但她無疑對現存的性別權力關係和尊卑有所省思。畢加索作品沿襲男性藝術家和女性繆思的傳統觀念,我們將廖逸君的創作置於其旁邊,意在提醒觀眾,在畢加索過世後數十年的今天,藝術家仍在時而隱晦、時而明確地回顧和批判他本人及其藝術作品所承載的價值觀。
這個展覽有一些重要的委約新作。你可否談談這些作品,並解釋一下為何這些藝術家和作品會被挑選?
第一位我想談的藝術家是素來跟M+關係密切的納里尼‧馬拉尼(1946年生),其作品總在尖銳地探討針對女性的暴力。當我邀請她為這畢加索展創作委約作品時,她反而提議我們展出《女人的敘事詩》(2023),她認為自己對畢加索的一切想法都已盡在當中。此動畫啟發自波蘭諾貝爾桂冠詩人維斯瓦娃‧辛波絲卡(1923–2012)的一首詩,講述女人被丈夫謀殺,化為鬼魂,仍要起來收拾殘局,因為這是女人數百年來的崗位和命運。納里尼對我們說,作為女性主義者,她對畢加索人生的一些方面並不認同,但作為藝術家,她卻深受其影響,她在創作《女人的敘事詩》時也不時想到他。我們決定將納里尼的作品投映在畢加索人生中一眾女性──多拉‧瑪爾、瑪麗—泰蕾斯‧沃爾特和第二任妻子雅克利娜‧羅克的經典肖像對面,因為我們知道,這些近乎帶有宗教意味的女性面龐,未能盡訴其跟畢加索關係之中的痛苦和暴力,深愛與執迷。
納里尼‧馬拉尼,《女人的敘事詩》,2023年,單頻道手畫數碼動畫(彩色、有聲),由藝術家借出
另外,我們有藤原西蒙(1982年生),的全新委約作品《Who對Who對Who?(一場大屠殺的景象)》(2024),當中可見其持續至今的創作項目中的角色Who the Bær。Who是沒有性別和身分的卡通角色,代表着當代人類,總在如飢似渴地吞下各種訊息和影像。牠在藝術史中亂竄,佔據經典圖像,包括畢加索的《格爾尼卡》(1937)。我跟西蒙討論新作品的委約時,提及《朝鮮大屠殺》(1951);那是畢加索唯一以亞洲為題材的作品,具體來說,是他在新聞看到美軍於韓戰中殺害平民的報導,於是繪畫此畫作為回應。而西蒙原來看過此畫,並很訝異於畫作比他所想的小得多,故決定在其版本將闊度和高度擴大一倍,賦予這暴虐和沉重的題材應有的份量。他也挪用了《格爾尼卡》的視覺語言;因此,這成為了兩幅政治意味濃厚畫作的混合體,表達了畢加索反法西斯和反戰的信念。
單慧乾,《現實戰爭》,單頻道數碼4K錄像(彩色、無聲),M+委約創作,2024年,© 單慧乾,圖片:羅煒程,© M+,香港
最後,在《現實戰爭》(2024)中,單慧乾(1991年生)以其多重自我,重新演繹《格爾尼卡》的核心角色:華麗的變裝皇后「V Sin」飾演一個死亡的士兵,而「變相怪傑」佔據了公牛的位置。藝術家還創造了第三個角色,代表法西斯領袖法蘭西斯科‧佛朗哥(1892–1975)的鬥牛士,令人想起畢加索對鬥牛的迷戀。我想他不僅視此為人類征服自然的明證,更是鬥爭哲學的體現──人的存在,就是一連串對峙和衝突。當我看着《現實戰爭》,就感覺它真的揭示了畢加索投射於作品中的某種潛意識心理活動。
你認為畢加索的作品為何至今仍令人着迷?數十年過去,它們為何依然歷久彌新?
身為策展人,我決定接受策劃這個展覽的挑戰,因為我對這個問題充滿好奇;我不肯定自己有沒有答案。我想單單是畢加索這個名字,已足夠使人着迷,這就是名人效應。他在亞洲富有吸引力,可能緣於他來自不同文化,卻得以在國際揚名,取得成功。
畢加索的魅力更神祕的一面是,其藝術並不好懂。他的作品能令人不安,傳達的也不是傳統的美。我想人們對此着迷,是因為他們不能將他定性。在我們的展覽中,你會看到他不斷在轉變。靜態的圖畫和雕塑,彷彿在我們眼前不斷變形。
我懷疑畢加索生平較令人不安和較具爭議的方面,即厭女和虐待女伴,也增添了其傳奇色彩。這些在文化界舉足輕重的人物,就算天賦異稟,卻未必是品行端正之人;有些才華橫溢的創作者,性格或行為上就是有種種缺失。那他們的藝術代表着甚麼?得知其暴虐傾向後,我仍會喜愛這藝術家的創作嗎?這些問題亦是我希望展覽能引發觀眾思考的。
這個展覽既不是對經典的盲目崇拜,也不是想激進地將之推翻;它旨在將畢加索抽離本身語境,再置於全新的脈絡之中。儘管M+仍是個年輕的博物館,但M+對策展身分和定位的自信,以及館藏的豐富多元,讓我們能將這些西方藝壇的經典大師融入其中,為他們賦予全新的脈絡、意義和關連。西方藝術的傳統也是我們自身基因與傳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