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雲:首先恭喜兩位獲獎!回頭想想,兩位的作品都是全新委約創作,收到方案之後,我和Pauline(姚嘉善,展覽聯合策展人)都分別和你們就創作方向和展覽製作展開了多次討論。可以分享一下構思的過程嗎?
黃炳:這次的作品《風避賭債去》在製作和表現方面都有很多新嘗試,有些部分是在偶然情況下加進去的,比如說在裝置中加入了隨影片敘述而變化的燈光效果,劇場味十足。那是在一天之內決定的,有強烈的不確定感,但同時內心十分興奮。
因為影像在展覽空間和戲院的單向展示很不一樣,我一直想在作品中增加劇場感,就像皮影戲一樣讓人感受到導演的在場與不在場。在裝置配合影像的呈現方式上,我也曾在是否過多與過少的問題之間掙扎。有人認為呈現影像的最佳方式是一個簡潔的大屏幕。我不確定也沒有答案,但心底覺得比起戲院、手機、電視等到處可見的純屏幕展示,展覽應該要有它獨特的生命力和展示方式。雖然到最後可能純粹我是貪玩的借口,這次又不自覺地做了一個場景。但得獎其實也不能證明這個方法就是答案。正如何勇唱的兩句歌詞:「是誰出的題這麽難呀?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1]
我的作品更多的是拋出一堆問號,而不是給出答案。
黃炳
劉慧德:這是我第一次在香港展出,覺得這裏很像一個試驗場。《宇宙藍圖》中的機械元素也是我的全新嘗試,當時還擔心當中的陶瓷部分不夠時間完成。雖然這次展覽始終是比賽性質,而對於嘗試新東西而且是尚未完成的作品,我感到害怕,但我真的很想藉這次機會嘗試不一樣的東西。可是過程中碰到機械蜘蛛的技術問題、佈展的挑戰時,我又會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要用這個機會來試?機械蜘蛛的動作其實是模仿我爸和我哥的走路方式,他們兩位行動不是太方便。另一方面,我的作品總會或多或少地暗指澳門,不論是建築、家族還是歷史等等。我離開家鄉很久了,與家的關係在過去幾年也發生了巨大變化。我從一個隨意漫遊、研究的自由人變成一個負責照料親人的角色。寫作品提案的時後,我的心境正處於這種轉變狀態。在某種程度上,將最私密和脆弱的元素融入作品中就變得順理成章。
龍雲:有沒有甚麼想法是特別想透過這次委約創作表達出來的?在整個創作過程中,最讓你們感覺到興奮和着迷的部分是甚麼?
黃炳:我的作品並沒有預設一樣特別想說的東西,亦難說有甚麼中心思想,更像是把大量的啟發點連成一線的寫作練習。當代的日常生活本來就充斥着雜訊,單純一個命題或一條直路看到尾的故事會讓我覺得無聊,我更感興趣的是如何把多條曲折離奇的小路串連起來。所以,我的作品更多的是拋出一堆問號,而不是給出答案。或者說像一面鏡,嘲笑現象亦嘲笑自己,笑聲過後就是討論問題的開端。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過高爾夫球比賽?其實現場是很難完整地看到整個高爾夫球賽事。在現場觀賽,通常要麼你就跟着喜歡的選手,一起移動,欣賞他在每個球洞的表現,但這樣的話就看不到其他選手。要么你就選一個球洞定點觀察,等選手來到球洞揮桿,看不同球員的處理方式,不過也會錯過整個比賽的其他細節。所以我想,在現場看還不如在家中看電視來得全面。以前可能標榜所謂在場啊,見證這個時刻啊,但在資訊發達的當下,參與現場的重要性往往被overrated(高估)。
黃炳,《風避賭債去》(截圖),2025年,裝置:錄像(彩色、有聲)、旗幟、高爾夫球,由M+委約創作,2025,© 黃炳,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回到作品中的震蛋部分,人們總說球拍是手臂的延伸,那麼震蛋也算是手臂的延伸吧。我按下震蛋按鈕那一刻,另一頭的人享受着幻想中的我。那代表我在場嗎?如果我用預設的懶人模式去控制,我算有參與嗎?我每天都在好奇這類問題,看似小事一樁,但我總覺得是一面折射出世上諸多問題的放大鏡,重點在於我應如何把它們連起來。所以,在腦中串連點子再加以理順,是創作中最讓我熱血沸騰的階段,之後的步驟於我更像是為了分享給大眾而已,那麼為甚麼要分享呢?我自己也還沒有答案,也不清楚自己是否享受其中,反正完成作品後的解脫感是爽的。
劉慧德:在這點上我跟黃炳很不一樣。親自動手創作反而是讓我最興奮的部分。在我母親離世之後,有很多簡單但難以釐清的家庭和個人心理問題在困擾着我。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於是,我開始嘗試去了解爺爺奶奶一輩的家族歷史。《山海經》就是在那個契機下進入我的世界。我想找一個載體或者超自然的神話世界去回應,賦予我所面對的人和物第二次生命。從小到大我都在很多流行文化中看到《山海經》的影子。如果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書中很多生物都是殘障或充滿缺陷的。有的生物輪迴就是想報仇,有的是身體被斬開一半,然後一輩子就只能是用一隻腳和一隻手跳來跳去生活,還有些很明顯就是酷兒。受到這些生物的啟發,我在藝術創作中得以沉入內心的本能與非理性的部分。在這個神話世界裏,我看見了殘暴與美麗並存,形態和現象永遠處於流動的狀態。而我身處的世界同樣混亂矛盾,但創作過程就給了我難得的超脫時刻。
我就像一塊濾鏡,我想為不可知的東西而創作。
劉慧德
黃炳:我的作品反而沒有太多需要解決的個人問題,更多的是拉開距離的觀察。即使是自己的所思所想,也難說是自身面對的問題。這些不貼身的話語,好像可有可無,分享出來可能很過癮,不分享亦無所謂,所以大部分時候我都處於「我究竟在做甚麼?」的狀態。我和我自己的藝術世界其實是超級割裂的。我沒有秘密不能在動畫裏面講,別誤會,不是說我一定有做過動畫中那些恐怖事。但有趣的是,愈創作,我就變得愈坦白。也因為動畫這個媒介,誤打誤撞地讓觀眾放下戒心,即使我誠摯地表白,也讓旁人覺得如童話般夢幻。我記得十年前我把寫blog當作下班後的娛樂活動,就像打機、運動一樣,沒有讀者但就是很爽地出了一手汗。現在對寫作的熱情也差不多,平時如常生活,收集意外事件呀惡夢等等。
劉慧德:平時即使沒有展覽我也還是會做陶瓷,但不是因為我想精進我的工藝技巧,而是我需要用一堆泥,用手和身體來過濾掉一些情緒和思考。「I’m the filter, and I want to create work about the unknowable.」(我就像一塊濾鏡,我想為不可知的東西而創作。)有時候我會疑惑,是不是講太多陶瓷的背景和創作的靈感了,因為有些作品,我也是五年之後,才明白為甚麼會想去做成這個模樣,裏面參雜了很多讓我激動卻無法言說、無法解釋的東西,那才是讓我最着迷的。
劉慧德為《宇宙藍圖》中的陶瓷作品上釉,2025年,影片截圖:Moving Image Studio,M+,香港
龍雲:你們分別以陶瓷和動畫作為主要的創作媒介,而有趣的是它們都是你們後來透過自學習得的藝術語言。可以分別講講對這兩種媒介的理解,以及它們為創作帶來的影響嗎?
劉慧德:我的作品沒有用現成物,也拒絕使用模具來製作。快是很快,但我更享受那個令人困惑的緩慢過程。用泥創作出來的東西很原始,其實你給了它一個存在的形態,一旦成形了你就無法否認它的存在。所以那個從一堆無形的陶泥,轉換到一個我需要完全負責的形態,目前我還沒找到另一種媒介可以帶來這樣的變化過程。對我來講,陶瓷是雕塑和繪畫的結合。再者,我不是按傳統的方式上釉,所以不知道釉藥會發生怎樣的反應,窯爐和重力又會帶來怎麼的影響,所以我要隨時應對突發狀況。比畫油畫更具挑戰性,但更少控制,這也是我喜歡這個媒介的原因。
黃炳:聽起來Heidi(劉慧德)那種未知的興奮很吸引。製作動畫時,即使寫個隨機指令讓畫面變得不受控,依然要告訴它如何狂起來,或者有多狂,最後還是回到可控。當我逐格地畫時,過程中基本上沒有任何意外和驚喜,我更似成為電腦的助手,幫它解決表現問題,慢慢地我就變成比機械人還無聊的生物,所以我覺得你說作品裏看到那些看似發瘋的地方、等待燒製過程中的膽顫心驚,想想覺得很恐怖但也很可貴。為甚麼有時我覺得創作過程沒有甚麼滿足感,可能就是因為沒有記憶點。像陶瓷製作,如果它突然間爆了,你要趕緊去重新燒,這個意外就很有記憶點,因為在現實中真實地存在過。
我做動畫沒有這些,全部都是電腦裏的一個個框,與我沒有互動,也很冷冰。我不會記得自己在甚麼位置處理了甚麼。所以我喜歡發惡夢,醒來起碼能訴說夢中的經歷,這經歷亦成為了我確實睡過的證據。之前拍《肛門耳語》(2024)真人短片的經歷也讓我很難忘,哪個演員發生了甚麼,怎麼去找拍戲的裙,那些人性、熱血、汗水都是記憶點。即使簡單如午飯時與團隊聊到的事我都記得,我都很感動,就像存在過般的感動,很老土但很充實。有時回想,做動畫的這十年裏我都沒有那種與現實connect(連結)的記憶。所以拜託,不要再問我作品在講甚麼了,問問我在現實中遇到的故事吧,那才是重點(哈哈)。
龍雲:獲獎之後,除了激動興奮,還有甚麼感想?接下來有甚麼計劃嗎?
劉慧德:得知作品能引起如此多觀眾的共鳴,包括同行、評委,乃至在那些在留言薄上留下可愛畫作的孩子們,我深感榮幸。對我而言,以陶瓷為核心的創作獲得認可,至今還覺得不太真實。曾經有很多人反覆告訴我,這種媒介與當代藝術相去甚遠。它的製作過程太慢、太難,或過於精致。但這也印證了我年輕時的直覺,我始終認為陶瓷擁有一種內在力量,能從未知中塑造形態並創造意義。目前,我仍處於探索的起點——這是我首次將機器人技術融入陶瓷創作,未來還有更多可能。這個獎項無疑是一種鼓舞,讓我繼續前行。
黃炳: 創作有時要直面不安。獲得希克獎的肯定就有如一服藥,暫時安撫了躁動的心情,讓我能更大膽地向下一個不安進發。亦感謝各位評審,成為我和作品之間的第三者,為這段關係增添了新的記憶點。
對於未來,我沒有甚麼具體的規劃,我喜歡即興。最近發現,旅行讓我有種活着的感覺,因為每天起來都知道要做甚麼,就是要出街逛逛。寫東西是output(輸出),input(輸入)就要等待「那一刻」的到來,把自己拋擲到陌生的街上,直面意外!前幾天聽到有人說瓶頸只是害怕失敗的代名詞,我不知道這種說法對不對。但我可以告訴你,等待才是讓人平靜又害怕的狀態。
劉慧德:其實我最近一直在考慮離開紐約。我從上半年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我在紐約住了很多年,無論別人怎樣抱怨環境差、地鐵髒、房租貴之類的,我也覺得無所謂。但這兩年我真的覺得,我想離開。誘因不是某些具體的問題,而是覺得自己突然間不再適應這個地方了,格格不入,也不能再融入,但我也不知道原因是甚麼。
黃炳:真巧,我也是這樣,但我沒有那麼具體的感覺,純粹是想找到下一個要去的地方,或者下一個階段的自己。
筆記由策展助理賴文傑協助整理。為確保行文清晰,此對話謄本經過資深編輯鍾玉玲編審。
頁頂圖片:劉慧德及黃炳分別與他們於「希克獎2025」展覽展出的作品,攝影:梁譽聰,M+,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