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世界：论希克奖2025的艺术创作与策展实践

为奖项而设的展览往往并非围绕单一主题，而是着重“求异存同”，以刻画当下多元丰富的创作群象。这在当代艺术展览类别中可谓独树一帜，或许也是唯一不讳展示艺术家之间隐含竞争的展览。因此策划这类群展存在别样的挑战，尤其是当入围艺术家的创作手法更为多样之时。就希克奖而言，入围艺术家由国际评审甄选得出，^[1] 策展人则专心策划包含委约新作的展览。我们希望每位艺术家的心血均被看见，彰显他们的个性与独特的艺术语言，同时勾勒出贯穿在不同作品之间的线索。今年已踏入第三届的希克奖一直秉持这种精神，既颂扬和支持过去数年在创作上取得长足突破的艺术家，也为Ｍ+搭建探索大中华及海外地区最新艺术实践的重要平台。

今年六位入围艺术家皆生于1980至1990年代，相对而言为历来最年轻的一届。他们虽驻居世界各地，却拥有相似的历史和语言背景、文化传统及创作动力。这些共通之处，于古籍、考古遗址和历史传统中汲取灵感的作品中可见一斑。同时，他们对当下科技运用的敏锐批判也贯彻其中：带陶瓷外壳的编程机械蜘蛛、受纺织启发的动画、人工智能实时影像生成，以及挑战观感的混合实境技术。除了对技术与媒介的思考，部分艺术家坚持向内探索，或是强调身体感官与建筑空间互动，或是省察受欲望驱使的内在叙事。

刘慧德与毕蓉蓉采用以物料和工艺为主的创作手法，过程皆竭尽心力。二人拾掇植根中国文化、拥有千百年历史的古典素材。深受中国神话古籍《山海经》的启发，刘慧德在《宇宙蓝图》中用易碎的陶瓷雕塑大胆构筑出饶富深意的大型景观：形似满月的瓷器、状如冥器或山景的雕塑，与以编程驱动的跛行机械蜘蛛相互呼应。它们外表粗糙，粉嫩和绿蓝色调夹杂，暗示家乡澳门日渐颓落的建筑与象征重生的模糊人脸与四肢，以探讨神话与混沌、死亡与来世等主题。毕蓉蓉的《去连接，去凿洞，去抽纱》同样聚焦景观与传统。此巨幅纺织作品交织了汲取和挪用自亚洲、非洲及欧洲文明的经典几何纹样，亦融会了她对绘画、编织与空间的理解。层叠结构包含刺绣、拼贴、绘画等丰富媒介，也是毕蓉蓉在回应纺织技术作为时代连结隐喻的同时，邀请观众思考不断蔓衍的纽带如何维系现代世界。

有别于围绕物料的探寻，许家维与何锐安利用历史及档案资料，求索科技如何左右主流历史叙述的建构及潜藏于背后的权力关系。许家维的影像装置《沉没的声音》聚焦甲午战争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沉没于台湾海峡船舰的考古遗址。作品利用实验音乐、混合实境技术和考古声学^[2] 构造出一个沉浸式海底音景，并在声音与影像的叠合中铺陈出理解历史的全新体验，从而巧妙揭示人们塑造感知和历史建构的过程。同样是处理历史与科技的关系，何鋭安更关注的是图像在数码时代中的生产流通，以及权力结构在全球语境下如何影响人工智能在该地区的发展。装置《历史与智慧、图形与背景》与文本作品《东．南．亚智汇史》相辅相成。在以讲座授课的传统知识生产模式与人工智能主导的新型信息产出形式的对比中，何鋭安配以自1940年代至2025年该地区发生的重大国际事件的思维导图，探研国家基础建设、体系及意识形态框架间的深层连结。

潘岱静与黄炳的艺术实践则转向内在世界，在直觉与情感引领的创作探索中独辟蹊径。潘岱静的场域特定装置《曲》充分利用像是窗户墙角等建筑空间的环境特性，展现由影像声音和物料形态所唤起的情感连结。空间上方的泳池梯子巧妙地加强展厅作为下沉空间的特质，形状不规则的雕塑与黑白影片中舞者的身影形成对应，借此打破展厅固有的几何结构。而节奏急促的声响进一步从感官层面引导观众专注身体的知觉。如果说潘岱静的作品是以身体与环境关系激发内心体验，黄炳的《风避赌债去》则以意识流般的叙事风格描绘出人间百态。他借多个角色独白揭露出人性欲望、社会阶层和关系缺席的尖锐讨论。这个全新的故事设置于高尔夫球场，极富寓言色彩的非线性论述暗示这些角色在作品中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作品最后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结论或单一评断，而是用童趣包裹黑暗、以幽默调剂无奈，从而为观众创造出玩味十足的思考空间。

“希克奖 2025”展览所呈现的作品大多数为委约新作。在与六位艺术家从概念构思到作品展现的紧密合作中，我们始终致力创造彼此对话的共同空间。这个展览不仅是呈现创作的场域，亦是以策展人和艺术家间相互信任为基石，才得以开辟的知识生产试验场和想像之地。本届艺术家所抱持的独特态度和艺术语言，所使用的媒介和手法之丰富难以简单归类。然而，这些面貌多元的作品在同一时空中相遇，让人省思如何以更细致入微、相连互通的开放心态去理解该区域当代艺术创作的走向，并拓阔我们对当下多重世界的认知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