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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5日 / 官绮云

学科的困局

塑胶彩纸本建筑草图中,绘有两幢设计几乎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它们左右对称,都有直角形的结构,在布满窗户的圆柱形部分贯穿而过。

李华武,《香港交易广场一期、二期、三期(1981至1985年)绘图》,1981年,塑胶彩纸本(木板装裱),M+,香港,李华武捐赠,2013年,© M+,香港

1996年,学术期刊《October》刊登了〈视觉文化问卷调查〉,提出四条关于视觉文化研究的问题,并附上艺术及建筑历史学家、电影理论家、文学评论家和艺术家的回应。获《October》授权,这四条问题以中英文重新刊载,检视自1996年调查刊登以来人们对视觉文化的理解有何变化。以下是官绮云的回应。

假若我在1996年回应《October》的视觉文化问卷调查,我的答案应该不如今天这么战战兢兢。当时我还是刚到美国攻读中国艺术史的研究生,首次接触到有关视觉文化优胜之处与艺术史前途的热烈讨论。这些讨论大部分由西方艺术学者掀起,他们所关注的是:视觉文化那种包罗万象的特性,会否抹煞历史的特殊性;无实体的图像(经常被简化为「文本」)如何否定媒材的智慧;将艺术简化为视觉范畴,又会如何收窄讨论空间。尤为重要的是,它排除了艺术家反思自己与视觉分庭抗礼的自我意识。[1]

与此同时,提倡视觉文化的人士力争在此学术研究囊括「所有」图像,并从根本改变其研究范围,以扩展至视觉性的新领域和有关观看的社会实践。但也许更重要的是,视觉文化(以及其他新艺术史理论)促使艺术界反思自身。相对之下,我所属的领域加入这股洪流的步伐较慢,1996年时它仍受精英学府的男性学者主导,而他们研究的对象,亦以同样被推崇为文化领袖的男性画家为主。对我这个一直在保守的英国体制接受教育的女研究生来说,视觉文化似乎是个气象一新的世界。

当时视觉文化尚处于发展初期,但在中国艺术史中已略见其影响。例如文以诚1992年的《自我的界限:1600–1900年的中国肖像画》等出版刊物,在身分及其表述方面提出了多元中心的世界;柯律格1997年的《明代的图像与视觉性》则探讨十六世纪的图像性和视觉流动。这位拥有蒙古文学博士学位的策展人,大力发展中国的视觉感知概念及视觉体制的意识形态权威,令其有了长足的进步。

视觉文化的一大优点,在于它能轻松套进其他研究方法和理论。在非西方艺术研究中,视觉文化与后殖民主义形成相辅相成的伙伴关系。强调地缘政治的后殖民研究推动了区域研究的发展,而区域研究则反过来从地理角度提供框架,约束视觉文化无所不包的倾向,从而创造一个聚焦点,勾勒出更多以往被边缘化的范畴。这有助于实现后殖民主义更宏大的抱负:创造一张没有「他者」的世界地图。

视觉文化与后殖民主义研究相辅而行并不足为奇,因为它们都是衍生自后现代主义。两者都提出了一些概念,用以评价主流英语传统以外的文化生产,并宣扬多元主义的论点;它们同样具有跨学科的特性,研究兴趣在于权力、主体性和主体化等问题;再者,它们所运用的材料,许多都是传统上处于主流学术研究的边缘。然而,全球变化已令中心与边界的位置为之改变。在这个年代,区域研究取向以外的势力正重新塑造新边界,而仍以地缘政治为基本框架的后殖民研究,亦受到重新审视。

为免偏离正题变成讨论后殖民主义的去向(读者如有兴趣,可在其他地方找到许多相关的辩论),接下来我所要谈的,是视觉文化的关注重点从方法转向学科时面临的限制。[2]我想具体地谈香港艺术的情况,并且从广泛层面,阐述我对视觉文化日后重要性的关注。视觉文化对香港艺术研究的发展至关重要。某程度上,这是由于人们普遍抱有一种怀疑态度,认为艺术史学家过分着眼于考虑艺术品的自主性,并觉得随之而来的判断价值观是为艺术市场服务,更不用提香港在艺术市场所担当的角色。视觉文化既为观众也为那些想远离商业化习气的艺术家,提供另一种观照模式。

人们不信任以艺术史方法审视香港艺术,令其作为一种论述取向的效用被边缘化,而这种边缘化却被比较文学的兴起抵销了。[3]对于比较文学的这一兴起,Akbar Abbas 1998年的著作《Hong Kong: 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在书中指出,香港的一些部分不断消失,并以「已逝」(déjà disparu)的形式自我重塑。这本书启发了无数后继而来的文章和书借,它们通过不同的类似材料,包括艺术、电影、摄影、期刊、纪念品和短期出版物等,同样将视觉描述为丧失与复得的征象。但是,我们切勿误以为这一系列材料便足以代表视觉文化,对之构成细大无遗的理解,因为上述组合剔除了科学图表或建筑绘图之类无用于构成「视觉文化」的东西。[4]

但是,如果艺术史已从香港艺术的研究中慢慢消失,那么视觉文化的主流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成功故事。视觉文化现已被纳入学术体制,成为一门学科,几乎每所大学都有相关的硕士课程。尽管我不否认这确是一大成就,但也担心艺术史和视觉文化之间的鸿沟愈来愈大。这些硕士学位都不是由艺术史系开办,这已清楚说明了问题,故此必须问:我们所教出来的学生,是否研究影像却欠缺对之做深入探究所必需的技巧,也缺乏反诘自己立场所需的语言和知识?我已听过太多对艺术的意象和物质属性带有偏见甚至恐惧的演说。将视觉文化扩展成为学科,是否牺牲了其作为研究方法的潜在批判力?

香港视觉文化研究早期的成功,确立了两种研究方法:其一为勘察文化生产的实例,由此引伸出「香港性」的结论(稍后我将回头讨论这一点);或将所有相关的视觉材料都解读为「文本」,以致电影海报、带有文字的绘画、表演艺术和霓虹招牌,都被视为可互相比较甚至是彼此类似的材料。这两种方法虽带来一些饶有趣味的成果,但也有其不足之处。人们倾向以目的论取向来探讨当代作品,过分轻视历史发展和变化的力量;另外,也有一股趋势是将视觉文化视为文化的时代精神(此亦为艺术史学家Michael Baxandall受TJ Clarke等人诟病之处),以及社会各种细微不同的状态和其对视觉的影响。[5]此外,将任何无实体的影像等同于文本符号,认为两者为可堪比拟,足以成为比较讨论的题材,这一想法亦很少顾及物件之间的物理(以及历史)差异。这种对历史研究的缺乏(所指的历史不只是作品背景),抹煞了历史居中引导我们观照事物的作用,这不同于实际所见事物的历史。也许因着此等原因,视觉文化从未在艺术史上找到容身之所,而艺术史学家亦对视觉文化抱有怀疑。

但是,我所关注的并非艺术史或视觉文化是否应如此这般进行研究;我所提出的是,应该要有一个地方让实体影像去扩展上述所用的方法,无论是通过视觉文化或艺术史。我也主张物件这个概念的回归,但这是超越媒材和形式(传统艺术史中惯常的模式),而能进入想像、直觉和经验领域的物件。我认为这样可以开拓更富深度的研究路线,而不只是由已不再新鲜的后现代叙事所提倡的涵盖广度及多元论。还有一点要补充的是,其他同侪也正以不同方法,以探讨诸如行动主义、展览和文化传统等主题,以此来构筑香港艺术。但是,我们也不可见林不见树。无疑,要充分理解艺术是怎样的一个文化物件/主体,我们必须解读组成艺术品的所有元素,包括影像、尺寸、媒材、制作、演绎和寿命等;以上种种我都将之纳入艺术史的范畴。如果我们要诘问影像有何作用,就不应回避通过艺术框架去审视影像(反之亦然)。

我明白我的建议或许呼应康德的理论,但我要提出的是一种更具分析力的形式,将艺术(和影像)视为「以富有想像力的方式,借着间接手法把所呈现的意念加以扩大延展,并须以合理的形式,赋予这些意念具体内容」。[6]这提供了一种关键视角,可以联系艺术实践、艺术史和视觉文化,并将历史艺术和当代艺术结合起来──这是视觉文化一直未做到的事情。[7]

油彩布本画作中,呈现一片米色、黑色和灰色;从顶部向下涂绘的黑色和灰色油彩,遮住了米色的部分。画布的上半部有一块形态犹如扁平石头的米色石膏,上面满布裂痕,覆盖大部分的黑灰色。

韩志勋,《HSIANG 65-5》,1965年,油彩石膏布本,M+,香港,© 韩志勋

简而言之,视觉文化的功能是诘问而非解释,而我们似乎忽略了这一重要区别。此刻有没有人能明确地区分流行文化和高级文化?在这个视觉商品的世界,在此企业全球化的年代,还有民族文化这回事吗?那些曾几何时令人血脉贲张的字词,现在似乎都已是明日黄花了,而且今天常常被人用来扼杀意念,而非激发思考。也许这就是我对视觉文化存疑最深的一点:当影像被视为社交生活的象征时,我们不再试图突破知识探究的极限。

关于香港艺术和视觉文化,还有一个问题是我必须探讨的。人们反对艺术史的其中一个常见原因是,艺术史是西方的产物,我们须要一个更「香港」(通常与「中国」通用)的方法。这个「香港方法」[8]的提议其实是「亚洲作为方法」概念的延伸,此概念的基础来自陈光兴和竹内好等学者的著作。[9]虽然我一度颇认同这种倾向本土立场的思想,但一直不大肯定「香港方法」是什么意思。陈光兴所提出的「亚洲」作为方法可行,是因为他视之为一个无决定性边界或定义的地域,成为可操弄和不断重组的灵活力量,因而可以作为批判性研究的主题。此外,陈光兴的研究重点不在于提供教学工具,而是为了消除惯性思维。虽然有学者提倡香港作为「方法」这个同样开放的概念,但它缺乏实际和真正的论说工具,并有沦于对「香港性」的本土身分盲目崇拜之虞,以致封堵了辩论的空间。到底是否真的有所谓欧洲、香港或中国方法?这种思维中把研究方法视为具有文化决定性,若循着这种思维迈进,只会为有关文化真实性的已根深蒂固的讨论火上加油,当中的辩论绝不有趣,更遑论达成令人信服的定论(因为这不可能的)。

我对艺术史的立场既非激进也不新颖,但必须一再重提,因为这门一直备受忽略的学科。几乎所有1996年《视觉文化问卷调查》的回应者都认为Michael Baxandall是视觉文化的主要提倡者,但不要忘记,尽管他不理会艺术史学家的作用,但也主张历史重建有助人对图像的阐释力培养更敏锐的触角。[10]如果我们将视觉文化视为研究艺术史的一种方法,将会有什么变化?别的不说,最大的影响之一,就是视觉文化会迫使艺术史质问自己的实践。与1990年代相比,我的领域已面目全非。

最后,我要作出一个正面的结语。在现今社交媒体当道、充斥哗众取宠行为的高速数码世界,无实体的图像获赋予更大力量。事物流动的速度和规模上的差异、运输和流通模式的不同,以及从视觉走向虚拟的转变,已在实体和视觉之间造成更多更大的脱节,甚至切断彼此的联系。我们只须注意到货物如何轻易地跨越边界,而我们自身的迁移却受到诸多掣肘和严谨审核,便会明白天翻地覆的转变正重新勾勒和建构我们的感官世界。要了解这些转变,也许视觉文化是有最大潜力引领我们迈步向前的范畴。

此文章原于「M+ 故事」的《博文集》发布。 此简体版本由机器转换自繁体版本。

官绮云是香港大学艺术系副教授兼系主任。其著述甚丰,包括《A Defiant Brush: Su Renshan and the Politics of Painting in 19th Century Guangdong》,此书探讨艺术家如何以独树一帜的创作,回应中国在十九世纪中叶遭逢的暴力事件。她曾获多个研究奖项,包括富布莱特资深学人奖,资助其从事研究撰写新书,探讨中国外销艺术以及广州如何被建构成一个可随着人移动的地方。官绮云也是活跃于当代艺术领域的艺评家和策展人,曾于2014年为亚洲协会香港中心举办的《徐冰:变形记》展览担任客席策展人,也是2018年第12届光州双年展的策展人之一。

  1. 1.

    在《October》的问卷调查中,Tom Crow、Jonathan Crary和 Susan Buck-Morss同为受访者,并对视觉文化的长远价值提出质疑。

  2. 2.

    读者若对后殖民主义领域(它能否称为一个领域,我不置可否)的现状感兴趣,请参阅《New Literary History》,第43卷,第1及2期(马里兰州:2012)。

  3. 3.

    艺术史学家祈大卫的研究是其中一个例外,他所著的《Art: Culture and Decolonization》(伦敦:Reaktion Books,2001)尤具重要性。

  4. 4.

    学者曾在James Elkins、Gustav Frank和Sunil Manghani所编的《Farewell of Visual Studies》(宾夕凡尼亚州:Penn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5)一书中论及这一点。此书乃Stone Art Theory Institute系列的一部分。

  5. 5.

    Peter Mack and Robert Williams, eds. Michael Baxandall, Vision and the Work of Word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6), 55–56.

  6. 6.

    Diarmuid Costello, ‘Kant after LeWitt: Towards an Aesthetics of Conceptual Art’, October 18 (2006), 101. Costello takes on Kant’s aesthetic idea to challenge Greenberg’s formalist approach to conceptual art to move beyond the containment of form to consider the expansion of the imaginative.

  7. 7.

    Jennifer L. Roberts所著的《Transporting Vision: The Movement of Images in Early America》(加利福尼亚: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4)是展示历史艺术如何与当代艺术(及其关注)连系起来的绝佳例子。

  8. 8.

    香港大学举行的 「香港作为方法」 国际会议(2014年12月7日至9日)是这类教学方案的例子之一。

  9. 9.

    陈光兴所著的《Asia as Method: Toward Deimperialization》(达勒姆:Duke University Press,2010)探讨竹内好于1960年发表的同名演讲。

  10. 10.

    Michael Baxandall, Patterns of Intenti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5), 136–137. Baxandall在1994年2月3日,于柏克莱举行的访谈中直率地谈到其文章如何经常触怒许多同辈的艺术史学家;然而,尽管他经常故意在文章中激怒某些学者,但其本意并非激怒T.J. Clark等改变艺术史的开明艺术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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