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前设的艺术──谢淑妮的一席话
雕塑家谢淑妮。照片由M+,香港及受访者提供,摄影:梁誉聪
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即将揭幕,今年M+与香港艺术发展局继续合办香港参展项目,呈献雕塑家谢淑妮的个展。近日,M+副编辑梁雅婷与谢淑妮进行访谈,了解她如何成为艺术家、她选择媒材的原因,以及是次展览「谢淑妮:与事者,香港在威尼斯」的重点。
「美国钢琴家Herbie Hancock初出道时,某次与爵士乐大师Miles Davis同场演出。Hancock抱着诚惶诚恐的心情弹错了和弦,担心至极之际,却听见Davis即兴配合,吹奏出另一旋律。原来在Davis眼中,并没有所谓『错误』;他只随当下的音乐回应与互动。」谢淑妮说起这个故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Negotiated Differences》(局部),2019年,雕刻木件、3D打印木材、金属、塑胶,作品由M+于2019年委约创作,图片由谢淑妮提供,摄影:Joshua White
谢淑妮喜欢爵士乐,深受其即兴特点影响,在创作时也如演奏爵士乐一样随心而行。例如这次展览将展出其全新的大型装置作品《Negotiated Differences》,装置用多件不同形态的木材组成,并以3D打印组件将木材连接起来。这些组件形状参差,甚至像破掉般,现出里面的打印层;原来那是打印出错的结果:「有时所谓『印错』,反而会得到很有趣的形状。」
谢淑妮成为艺术家也是一种阴差阳错。于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毕业的她,原本为前途计划修读工商管理,但高考成绩未如理想,就打算先入读艺术系后再转系。 「谁知道我在念了艺术系一年、接触到艺术史后,整个人就180度改变,对工商管理一点兴趣都没有。」之后她从香港到美国一路攻读艺术,成为今天代表香港的雕塑家。
无常的媒材──塑胶
左图:《Green Head》,2016年,玻璃、浇注树脂、铝制支架,图片由谢淑妮提供,摄影: j.schwartz。右图:《Optic Nerves》,2016年,塑胶片、金属支架,图片由谢淑妮及Shoshana Wayne画廊提供,摄影:Gene Ogami
多年来,谢淑妮主要以塑胶物料创作,但原来这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最初我想玩的是规范化与工业化,多于塑胶这样的事物。」她解释道。她小时候住在葵涌,看着码头的货柜日夜层叠轮转,促使她思考物流、工业化乃至全球性的议题。及后她了解到,塑胶这种现代产物,正以各种形态渗入生活的每个角落,具备丰富的诠释可能。
问题是,著名雕塑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罗丹的《沉思者》,无不以大理石或铜这类坚固物料制造。塑胶虽然不会分解,但极易老化、变得脆弱甚至解体,以这样物料做雕塑,岂非无法传之久远? 「传统艺术重视永久长存,但作为做当代雕塑装置艺术的人,我对此有些质疑,为什么雕塑一定要永恒呢?」。塑胶能长时间存在,却毫不耐用,这种矛盾更教她入迷。
「Lift Me Up So I Can See Better」展览现场,2016年,图片由谢淑妮及Shoshana Wayne画廊提供,摄影:Gene Ogami
塑胶的可塑性给予她纵横恣肆的解读空间,同时又规限她的艺术家身分。 「做了一段时间,观众和评论界都太强调这物料,让我意识到要用其他物料呈现背后的可塑性。」她开始采纳更多不同物料,在2016年的展览「Lift Me Up So I Can See Better」以王尔德1888年的故事《快乐王子》发端,利用玻璃、软玉、竹、支架和现成物等物料创作,绽放各自的奇彩。
抚慰心灵的木工与掏空灵魂的3D打印
《Negotiated Differences》(局部),2019年,雕刻木件、3D打印木材、金属、塑胶,作品由M+于2019年委约创作,图片由谢淑妮提供,摄影:Joshua White
谢淑妮工作室中的车床,摄于2019年,摄影:j.schwartz
在木工场中,她留意到专门用来加工圆弧形工件的旧式车床被冷落一旁,无人问津。其时她在学习冥想,发现车床刨木的过程能沉淀思绪,木屑騞然飞舞,心中但觉舒坦,于是就以车床车制了大量木材组件。
然而,这作品的接驳组件竟由3D打印而成,由传统木匠工艺跨到崭新的当代技术。打印过程尽是煎熬:「印一件东西往往要十多个小时,我会守候在它身边。」有时她是实验室科学家,在簿上记录打印的数据,写至密密麻麻;有时她是个母亲,要清理堵塞的喷头,打印后要替接驳组件「洗澡」。她谈到那时的感受:「这件机器掏空了我的灵魂,我的人性已被它剥夺。」与车床的心灵抚慰天差地别。
后来,她总算找到与打印机的协商方式──就是接纳它的「错误」,正如她坦然面对创作与人生的各种「差错」一般。同时,她刻意在作品中保留这些「错误」的痕迹,让观众从中想像她创作的过程。
借艺术探索哲学想法
「我开始做一件作品时只知道材料与意念,或大概意象,但最后成品我是不知道的。我不喜欢有太多先决的东西。」了解谢淑妮的创作过程,等于阅读她的思考历程。 「艺术是一种实践,我不是要像工业设计师般做一件成品出来,我要透过艺术实践思考问题,磨利自己触觉,对前设提出质疑。」
她认为在探索此等问题时,语言与文字过于单向,也缺少生命力;雕塑与装置等则可让观者得到感官、身体、空间和时间各种层次的体会,令思考变得具体鲜活。例如今次展览的另一件作品《Playcourt》会于室外庭院展出,她借展品的高度和空间布局引导观众视线到空中的晾衣绳,呼应展场的民居氛围。 「我很喜欢思考视线在哲学上的主体客体关系,谁在看谁?谁在被看?」
谢淑妮探讨两件装置作品《Negotiated Differences》与《Playcourt》如何并与所在的展览空间协商,借此探索当代社会中个体之间复杂多样的连系
视频文稿
(原文:粤语)
谢淑妮:有时我会想像某些个体或会觉得自身与周遭事物无甚关系。但我希望观众能在展览中看到,很多时候,每个个体对整个场景皆有关系,所以他(观众)是一名与事者。
我的概念是将截然不同的东西并置。这些东西并置时必须经过协商的程序,去迁就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重量,从而得以稳立,共同抗衡地心吸力。
除了组件和组件之间的协商之外,我想说的协商也是与空间以及身体如何在空间之中运行的协商。比如你一走进来就看到一座拱门,我把它堵住了;这也是关乎观众来到这空间中需要如何协商的过程。当他们进来后发现不能前进,就会寻找另一入口,继续参观这件作品。
「香港在威尼斯」的展场有室内的部分,也有室外的部分。室内的装置作品对空间的处理,是比较贴地而行的,而室外则会向高发展。
《Playcourt》这件装置作品,你可以看到多种不同元素之间的互动和协商。在这么多脆弱的雕塑之间打羽毛球,其实是一种有点超现实,甚至荒谬的意象。小时候,我很喜欢跟哥哥和姊姊找寻空地打羽毛球。我觉得,在香港的街道上打羽毛球,是一种重夺公共领域的动作。身为市民,可以利用公共场所进行某些活动。在这半仪器、半人体的雕塑组合中,使用业余无线电通话也是重夺公共领域的例子,借此呼应展场内富有生活感的交谈内容。这件装置作品的很多部分皆没有预先想好要如何处理的,很多时候要到装置时,透过协商的程序,才会知道最后的形态如何。即使这件作品去到不同场地,也会有很不同的布局,让观众走进展场后会发现:看!这里好像有一个游戏。然而,这个游戏该如何玩?游戏的规则是怎样的?我希望留有空间,让观众想像一下。
她俨如一个满脑子哲思的哲学家;大学时,她已热中社会学和哲学,甚至想过日后修读哲学。威尼斯双年展的客席策展人李绮敏对她的思辨方式予以肯定:「雕塑的神似或技艺并不是Shirley的重点,她对思考很感兴趣,能真正掌握到哲学想法,而不是强行放到作品中解释。」谢淑妮一直来回反刍,借创作辩证对错、瞬息与永恒,科技与传统等命题。
谢淑妮仍然未解的难题,就是艺术家在社会中的作用:「艺术家的最大挑战是无法逃出这个经济主导的社会,这令人痛苦又觉值得,像刨木一样要与木纹相抗。既危险又会削到手指。没办法,这是艺术的意义。」
此文章原于「M+ 故事」发布。附注:此文章的简体版本由机器转换自繁体版本。
梁雅婷是M+副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