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杨沛铿如何运用摄影作品提供视觉线索,将其沉浸式装置和混合媒材作品与观者连系起来。
在这个资讯爆炸的年代,我们每日都处理成千上万个信息。有些时候,我们仅仅用数秒去消化一幅图像,甚或只凭缩图去猜度一段影片或文章的内容。使用和操纵图像的方式,往往影响着我们对它们的理解和想像,并因应个人经历和情感交织而有所不同。如艺术史家恩斯特.贡布里希所言:“图像对观者的意义,深受其过往经验和知识影响。从这点来看,图像不只是‘现实’的再现,还是一个象征系统。”[1] 香港艺术家杨沛铿受此现象启发,以摄影和图像创作为表达其美学和艺术的方式,并借这些摄影作品为其沉浸式装置和混合媒材作品添补意义,给予观众提示。杨沛铿向来不希望全然将作品细节展示给观众,这种留下线索、唤起观众想像的做法,让他能自在地并含蓄地向观众传达其感受,也能引发观众对这些普世情感的共鸣。
理解杨沛铿的摄影对于拆解其艺术创作至为关键。他仔细考虑每幅摄影作品的主题、尺寸、装裱、装框和展示设置,以富有象征意味的方式传递概念,甚至设定观众的观看方式。
《酣 睡床(圣保罗旅馆 1)》,2012年,收藏级喷墨印相、雕刻,M+,香港,© 杨沛铿,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在2010至2015年,即其事业早期,杨沛铿探讨其一直感兴趣的课题──私人与共用空间的交叠,以及在亲密与陌生之间游移的物理和心理距离。《旅馆世界:酣 睡床》(2010年至今)正是其中一例。这个以摄影为主的混合媒材装置系列,记录并虚构了杨沛铿在旅游期间,作为身在其中的摄影师,与共住旅馆房间的陌生人之间亲密与陌生的微妙平衡。透过捕捉这些共处一室的陌生人,他记录了与其摄影对象共度的、那些别无选择的亲密时光。就这样,这些跟陌生人短暂共享、借宿一宵的旅馆房间,由共用空间摇身一变成为私密且封闭的环境。杨沛铿其后将具象的几何图案刻在照片上,借着捕捉这些陌生对象毫无防备的一刻,进一步显露跟其亲密接触的渴望。2015年,他继而以实体植物探讨相同主题。他在其捕捉于公园一角躺卧的陌生人的摄影作品《公园看更》(2015)前,精心放置一盆大盆栽,以探讨不同的观看方式。透过以植物遮挡相片的一部分,杨沛铿使观众不得不窥探,并传达人们的视野总为周遭和环境所阻挡的观念。它迫使观众在空间游走,以获取更佳视角,凸显了不同的观看方式,以及观者和观看对象之间的关系。
《公园看更》(局部),2015年,收藏级喷墨印相、植物,私人收藏,© 杨沛铿,摄影:刺点画廊,图片由艺术家及刺点画廊提供
除了以直白的方式去拉近观众的视角,杨沛铿更经常从作品尺寸和装裱设计入手,为观众提供诠释线索。新冠疫症期间,他在私人住宅单位举办个展“there’s something missing”(2020),单位内仅以昏暗的蓝色灯光照明,营造了孤寂和焦虑的氛围。走过重重晾挂的衣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摄影作品《兀突的介绍》(2019),以空邮贴纸贴在砖墙上。相片中的树在雪景中别扭地系在一起,散发着渴求关系的孤寂感。这幅照片的设计宛如明信片,并以似乎是随手拿到的贴纸贴在衣服堆一角的墙上,散发着恍似个人回忆的感性特质。
在其于M+包陪丽、渡伸一郎展厅举办的最新展览“杨沛铿:别离庭”,杨沛铿以相似的手法操控想像。此展览为其在2024年代表香港参与第六十届威尼斯视艺双年展外围展的个展“杨沛铿:双附院,香港在威尼斯”的变奏。展览中,原本注满水的鱼缸被抽干,独剩干掉的水藻、矿物粒子和水渍,暗示鱼缸在不久之前曾被使用。观众踏入展厅,会先经过一个接待区,为装置作品《水泡情人们(冷静期)》(2025)。其设计模仿香港小型商铺的店面,由旧家具和艺术家在网上搜罗的两个水族箱组成。空荡荡的水缸强调时间的静止,但在像水族箱一般被玻璃覆盖的桌面下,杨沛铿放了一幅摄影作品,名为《食人鲳部团队合照》(2013),这也是展览中唯一“存在”水体和鱼的地方。将此照片定为观众首件看见的作品,加强了时间加速流逝的意念,以及展览关于依附和缺席的核心主题。
《食人鲳部团队合照》,2013年,“杨沛铿:别离庭”展览现场,2025年,展览由M+委约创作,摄影:© 何兆南,图片由M+委约拍摄,2025年
《泡中情人》(2021,2025年打印)为杨沛铿继续透过相片比例和装裱去操纵想像的延伸之作。这幅照片高108厘米、阔162厘米,使当中人物显得比现实略大。不带白框的打印,让观众恍如置身香港旺角金鱼街的场景中。作品与同一展览中的装置《秒爱之门》(2024)互相呼应,模拟人们自金鱼街将新宠物鱼带回家的兴奋之情。
相比之下,杨沛铿以各高九十厘米、阔六十厘米的较小尺寸印制两幅摄影作品《沉思池(冬1)》和《沉思池(冬2)》(2025)。两幅小尺寸作品呈现正在凋谢的莲花,联同雕塑《已尽力先生》(2025),为观众提供了更私密的观赏体验。去掉白边的处理,使相片从一则现实的纪录,化成唤起在威尼斯展出的装置《尽力先生》(2024)的回忆图像。这种手法模糊了相中凋萎莲花和展厅竹板墙面的界线,使作品慢慢跟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将室内空间转化为想像的户外庭园。最后,杨沛铿将其摄影作品裱入窄边镜框之中,进一步模糊作品跟环境的边界。另外,镜框也跟以镜和金属模仿凋谢莲花盆栽的《已尽力先生》相对应,创造了视觉联系,象征莲花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仍能茁壮成长,使人联想起腐朽与重生的循环。
杨沛铿在其图像创作中,道出了我们对获取共鸣的共同迷恋和向往。对于图像创作的每个环节,包括构图、成品尺寸、装裱、装框及展示设置,他都深思熟虑,并注入对观众的提示。他透过将概念的象征藏于摄影作品之中,让它们不只是诠释其装置和混合媒材作品的视觉线索,也成为与观众沟通的切入点。杨沛铿对摄影师、观者和摄影对象的权力互动的长久兴趣,微妙地探究了权威关系,以及我们的想像如何常被图像创作过程和他人的决定影响。毕竟,操控想像原是来自我们想要理解别人和被人理解的恒久渴望──这在情感联系愈见疏离的时代,尤其令人心有戚戚焉。
页顶图片:“杨沛铿:别离庭”展览现场,2025年,展览由M+委约创作,摄影:林颂恩,图片由林颂恩提供
- 1.
Gombrich, E. H. (1972). 'The Visual Image'. Scientific American, Vol. 227, No. 3 (September 1972): 82—97. http://www.jstor.org/stable/24927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