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世界、編織與沉船：歷史的三種迴響

當代藝術家從源遠流長的人類歷史和文化經典中獲取創作動力絕不罕見。比如，在過去幾屆的希克獎展覽中，梁碩的《山頂裏》（2019）就用了上千根竹子搭成竹棚，將 M+展亭化成曲徑通幽的桃花源；王拓的《東北四部曲》（2018–2021）則基於中國百年近代史，在影像時空中審視歷史矛盾與當下困境。而在今年的希克獎2025展覽中，三組分別以神話古籍、編織傳統和考古遺址為靈感的嶄新作品同樣精彩。

中國古老奇書《山海經》是劉慧德近年來的靈感來源。令劉慧德為之着迷的，不僅是古籍描繪的山海傳說和奇珍異獸，更是當中包容萬千可能的世界觀。書中幾乎所有生物都帶着混種屬性，比如有翅膀的蠃魚、人面蛇身的燭龍。它們無不乘載着古人對自然萬物的好奇和期許。劉慧德將這種想像延展至蘊含了破敗與重生的陶瓷雕塑《宇宙藍圖》（2025）中。她結合自身經驗和道教思想，創作出一隻由陶瓷和機械組成的「神獸」：以編程驅動的跛行蜘蛛，彷彿在嶙峋奇峰和陶瓷池塘中艱難穿行，探索這個未知世界。通過借用古代喪葬儀式中明器的概念，劉慧德亦在創作中梳理自身對親人離世的情緒、時間與死亡的複雜關係。

《宇宙藍圖》中的陶瓷雕塑皆由藝術家親自塑模燒製而成，當中的繁瑣工序和體力消耗無需贅言。陶瓷雖非她專業所學，在作品肌理和色彩處理上，不難看出她結合了繪畫的筆觸和痕跡劉慧德借助陶瓷這種歷史悠久的媒材，在持續塑形的製陶過程中捏合了她對萬物存亡、生命與終結、脆弱與堅韌的理解，亦於當代藝術語境中建構出一個超越時間觀念、與《山海經》相互呼應的獨特世界。

關注編織傳統的畢蓉蓉，則在《去連接，去鑿洞，去抽紗》（2025）中探索世界文明史中的原始圖騰與紋樣，藉結合傳統蕾絲紡織技術，探究其時代隱喻。作品以六條長幅織物為背景，上面的圖案包括形似商代甲骨文的「巫」字紋，以及可追溯到農耕時期的「十」字紋，它們講述了自然與人類活動的關係。畢蓉蓉將中國蕭山花邊與歐洲蕾絲之間，既一脈相承又各異其趣的發展源流融合到作品中，亦從非洲尼日利亞部落中身體刻疤的傳統儀式，聯想到具蕾絲質感的紋樣圖騰。由此可見，作品並沒有停留於展現某一個文化現象，而是用動態的目光勾勒出隱藏於不同民族歷史及材料之間的符號和關聯。

有着中國傳統山水畫學養的畢蓉蓉，還將「臥遊山水」的概念轉化為以變化視角看待自然、空間和環境的方法。《去連接，去鑿洞，去抽紗》中錯落有致的鋼架，在視覺上呼應了織物上縱橫交錯的經線和緯線。層疊結構包羅多種媒材：刺繡、編織、繪畫、拼貼、銅板，甚至是動畫等。在看似複雜的視覺元素下，畢蓉蓉其實借用了編織蕾絲的三個核心手法：「連接」、「鑿洞」和「抽紗」將之串連起來，令整件作品如同一塊覆蓋在牆面上的「鏤空蕾絲」。畢蓉蓉在作品融入繪畫構圖的手法，將紋樣之間的層層關係呈現在裝置的立體佈局上，以傳達她對藝術和萬物相連的看法。

另一位同樣探討歷史的許家維，在新作《沉沒的聲音》（2025）中另闢蹊徑，借用「考古聲學」的概念和方法從聽覺和聲音研究區域歷史。過去七年間，許家維和考古學家緊密合作，從陸地考古領域擴展至水下，作品《沉沒的聲音》也應運而生。此作聚焦三艘沉沒在台灣海峽的船艦殘骸，影片可粗略地分為三個章節：考古學者潛入海底用聲納探測遺跡並進行樂器演奏的紀實片段、重現戰船前行的動畫，以及虛擬實境技術融合實時展覽場景的部分。從紀錄影像開始，到徹底打破虛擬和現實邊界的畫面終結，貫穿其中的是許家維結合聲納採集、澎湖褒歌、鼓點軍樂和實驗音樂等構造而來的水底音景。

人們在研究歷史時，時常依靠文字和圖像去考究歷史的模樣，而聲音在歷史時空中往往缺席。如作品的標題所示，沉沒的聲音也許暗示了歷史中未被書寫的章節。許家維所強調的正是調動觀眾聽覺感官，沉浸其中並想像歷史雲煙中的人與事。然而，影片中時常出現的多屏幕處理，似是藝術家在不斷提醒我們，無論哪種敘事和想像，都是人為構建而來，是萬千可能的其中一種。影片最後，紀錄寫實與虛擬動畫的影像皆被「打碎」，人物、物件懸空漂浮於染紅的實境畫面中。這何嘗不是以超越時空的方式去思考戰爭之血腥與暴力？

三位藝術家在處理涉及個人經驗、集體歷史或人類文明的複雜議題時，有的重新詮釋傳統媒介，在古老敘事框架中推陳出新；有的從經久不衰的紋樣切入，將歷史視為一個流動的整體；還有的利用嶄新科技，讓歷史敘事得以回溯得更為久遠。這些取材自歷史與文化的靈感的作品，在截然不同的媒介裏發展出理解當下的豐富可能。